中国版飞越疯人院:密谋十七年的逃亡(táo wáng) 溪树🌲 一 2011年2月10日，正月初八。凌晨(líng chén)四点，徐为准时起床🛏️，把最好的衣服(yī fú)和鞋子一一穿上，脑子里一遍遍(biàn)彩排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可能性和(hé)要注意的细节。另一间房间里(lǐ)，他的女友春春也已准备妥当(tuǒ dàng)。 半个小时后，徐为和春春手牵手走(zǒu)到康复院门口。他们将要敲开值班室(zhí bān shì)的门，告诉值班阿姨，他们要去(qù)买早点。 在过去的一年里，他们(tā men)每天都严格遵守这个流程：凌晨四点起床🛏️(qǐ chuáng)，四点半一起走到康复院门口(mén kǒu)，等值班阿姨开门放他们出去买(mǎi)早点。 按照惯例，值班阿姨会打开铁门(tiě mén)，让他们出去。因为她知道，他们不久(bù jiǔ)后就会回来，并且多带一份早点(zǎo diǎn)给自己。 早春的上海，凌晨仍是(shì)簌簌的冷。徐为和春春紧紧挨着(āi zhe)站在铁门前，徐为个子很高(gāo)，像小学生🧑‍🎓一样双脚并拢站地笔直(bǐ zhí)，但仍然挡不住已经微微驼起的背(bèi)。他紧紧攥着女友的手，放在(fàng zài)自己身后。 此刻，他们正盯着铁门(tiě mén)上的锁🔒，心里无比紧张。就在(zài)这扇铁门边上的墙上，有一块(yī kuài)方形的金属牌🃏子，上面写着：“精神(jīng shén)康复院。” 为这一刻，他们已经准备(zhǔn bèi)了十年。今天，值班阿姨会照例给(gěi)他们开门吗？ 二 2000年10月，徐为乘坐(chéng zuò)的飞机落地广州白云机场。 大约是更早(zǎo)的10年前，他拿着中专文凭钻进(zuān jìn)出国潮。刚落地澳洲，发现报读的(de)语言学校是山寨的，交了钱的(de)住处也联系不上，还没有开始新(xīn)生活，就背上了黑身份。10年间，徐为(xú wèi)一边打黑工，一边争取合法居留，但(dàn)最终还是被遣送，蹭上了一张(yī zhāng)免费的回国机票。 徐为并不想回(huí)上海老家。在国外什么名堂都没有(méi yǒu)混出来，碰到熟人肯定觉得丢脸。倒不如就(jiù)留在广州，把日子过好一点再回去(huí qù)。 但是那种感觉又来了。他脑子里(nǎo zi lǐ)抑制不住地出现了一行字幕：“这里(zhè lǐ)不该有这么多人呀，这里面好像(hǎo xiàng)有人在跟着我。”周围的人好像(hǎo xiàng)都在偷看他、试图包围他，走近(zǒu jìn)又像没什么事一样散开了。徐为(xú wèi)很希望能够抓住一个人问：“你们到底(dào dǐ)是为什么跟着我？”再细看，周围都(dōu)只是行色匆匆的路人。 这种感觉对于(duì yú)徐为已不再陌生了，仍让他(tā)感到惊慌无措。于是他决定回上海。就(jiù)这样，十年之中不曾与家里有很多(hěn duō)联系的徐为，空降回家。 回到家，徐为(xú wèi)开始为自己在澳洲的经历申诉(shēn sù)，前前后后跑了澳大利亚领事馆、华侨办公室、外事办(wài shì bàn)等好几个部门，但到都没有音信(yīn xìn)。他经常打电话给在澳洲的朋友(péng yǒu)，电话费都花了两千多块钱。 徐为的(de)大哥看到他这种焦躁的状态，觉得(jué de)他一定是在国外把脑子呆(dāi)坏掉了，发精神病了。2001年春节过后(guò hòu)不久，徐为刚回家不到一年，就被(bèi)大哥和父亲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。 这是(zhè shì)徐为第一次入院，在那里，他被诊断(zhěn duàn)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。 三 这种被跟踪(gēn zōng)的感觉早在1994年，徐为还在(zài)澳洲的时候就出现了。 布里斯班的(de)木星赌场，在连续三个半月里，徐为(xú wèi)像有了金手指一样，逢赌必赢(yíng)，每次至少赢5000澳币，几个月里徐为(xú wèi)赢了20多万澳币。那时他想赢(yíng)到30万就回国，家里兄弟三人每人(měi rén)都能分到10万澳币。但就像过山车(guò shān chē)，爬到顶峰后接着便是急转直下，而(ér)徐为在赌场里坐的这趟过山车(guò shān chē)，顶峰就是20多万。 那天徐为又一次干脆利落(gān cuì lì luò)地赢了近2万块。他想乘胜追击(chéng shèng zhuī jī)，但突然感觉到牌🃏桌上有人出千作假(zuò jiǎ)，随着作假的小动作，牌🃏势也发生了(le)变化，而这些变化都是冲着他来(tā lái)的。 有一股不可抗的力量在(zài)他眼前，要把刚才的好牌🃏和(hé)好运一笔一笔地抹去。他乱了阵脚(luàn le zhèn jiǎo)，把大把大把筹码推上牌🃏桌，一直输，输光(shū guāng)了手里的钱，还去银行取(qǔ)了钱，回到牌🃏桌上继续输。就(jiù)这样，两三天的时间里，几个月赢(yíng)来的钱转眼成空。 赌桌上的(de)输赢只是一时，但那种感觉却溢出(yì chū)赌场，渗入到生活的其它方面。他(tā)去找工作，觉得是有人在背后(bèi hòu)帮助他，安排他找到了这份工作(gōng zuò)；他走在路上，就感觉有人跟踪(gēn zōng)他；他打电话，感觉电话被监听了(le)……如果说最初在赌桌上的那种感觉(gǎn jué)只是一个小雪球，那么这个小雪球(xuě qiú)很快就如失控一般越滚越大。 徐为(xú wèi)开始觉得每一件事情背后都有人操控(cāo kòng)，每一件事情之间都有联系。即便是(shì)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和故人，再(zài)想起来似乎也都有不寻常(xún cháng)的隐喻。这种感觉渐渐把他的(de)记忆、猜测和确有的经历都杂糅(zá róu)到了一起。 别人都说徐为病(bìng)了，精神病，但他自己不这样认为(rèn wéi)。真正有精神病的人会确信自己感觉(gǎn jué)到的就是真实发生的，但他(tā)并没有这么确信。徐为的这些感觉(gǎn jué)都只是猜测——可能是有人在监视(jiān shì)我，可能是有人帮我安排了(le)工作……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(nà yàng)的猜测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他渐渐(jiàn jiàn)被巨大的谜团所围困，即便在(zài)“有没有病”这件事上，他都不是百分百(bǎi fēn bǎi)确定。有时候他会说自己没有病，有时候(yǒu shí hòu)又会问这到底是不是因为他(tā)有病。但在别人看来，这就是(jiù shì)精神病，最多也只是病得轻和病得重(bìng dé zhòng)的区别。 四 2001年春，徐为第一次被送(sòng)进精神病院。那是一家二级医院，入院(rù yuàn)后有诊断，有医生开药💊，每隔几天(jǐ tiān)医生都会和病人谈谈，家属随时(suí shí)可以来访，看起来非常正规。 但就是这样(zhè yàng)一家医院，在徐为入院的第一天就(jiù)给了他一个下马威：小护士要给(gěi)徐为打针，他不肯，于是来了另(lìng)一个人把徐为打了一顿，痛得(tòng dé)他睡💤都睡💤不着。挨了这顿打(dǎ)，徐为就获得了住院的第一条攻略(gōng lüè)：如果不想挨打，自己就得太平一点(yì diǎn)，不能跟人家搞事情。 徐为逐步意识(yì shí)到精神病院其实是一个等级严格的(de)独立王国。医生和护士是顶层阶级。医生(yī shēng)掌握着开药💊的大权，谁不听话就(jiù)给谁多吃点药💊。与病人接触(jiē chù)最频繁的是护士，从二十几岁到(dào)四五十岁的都有，像帝王一样。有(yǒu)一次，一位病友说话稍微大声了一点(yì diǎn)，年轻的小护士立刻转过头，脸一板，说(shuō)：“你知道规矩的啊。”声音不大(dà)，但那个病友马上吓得一句话(huà)都不敢说了。领教了几次医生(yī shēng)护士的威严，徐为就获得了在(zài)这里住院的第二条攻略：医生护士说(shuō)什么都必须听，不听不行。 位于(wèi yú)独立王国第二阶层的是病头——就像(xiàng)监狱大牢里有牢头，精神病院里有(yǒu)病头，病头就是那些享有特权的病人(bìng rén)。那些听护士的话，让护士比较看重(kàn zhòng)的人才能成为病头。徐为入院第一天(dì yī tiān)不肯打针的时候，就是医生叫病头(bìng tóu)把徐为打了一顿。医生和护士(hù shì)让病头做一点上不了台面的(de)事，而病头多少能从医生护士(hù shì)那里得一点好处。 至于底层的病人(bìng rén)能不能团结一致反抗呢？基本是不(bù)可能的。徐为刚入院不久的时候(shí hòu)，一个年轻的病友和病头吵架，病头(bìng tóu)动手打了这个病友。医生护士没有(méi yǒu)惩罚打人的病头，而是把被打(dǎ)的年轻病友送上电麻椅。 当时，住院经验(jīng yàn)还不丰富的徐为仍有勇气(yǒng qì)说两句公道话。实在看不下去了，就打抱不平(dǎ bào bù píng)地和医生说：“明明他是被(bèi)打的，你们放着打人的人不管(bù guǎn)，让被打的坐电麻椅，你们讲(jiǎng)不讲道理？”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但只有徐为(xú wèi)胆子大，其他病友都不敢作声(shēng)。后来住院的经验值高了，徐为也(yě)就认清了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并(bìng)没有道理二字。再遇到类似的情况(qíng kuàng)，徐为也不作声了。病友怪他：“你(nǐ)为什么不来帮我？”他说：“我来帮(bāng)你也起不到作用呀，只是多(duō)一个人被打而已。”这是徐为记下(jì xià)的第三条住院攻略：作为一个底层病人(bìng rén)，只能昧着良心、事不关己。 那能不能向前来探访(tàn fǎng)的家属求助呢？经徐为观察，十个(shí gè)人里面九个人的家属是不会(bú huì)给予帮助的——家属就是想把人关在(zài)医院里，他们不会管人会不会在医院(yī yuàn)里被打。 不能靠自己又不能(bù néng)靠家人，这医院里的人向(xiàng)外求助基本也是不可能的(de)。曾有一位病友投诉护士们自己(zì jǐ)看报纸，不给病友看。第二天，那(nà)几个被投诉的护士对他呼来喝去(hū lái hè qù)了一天，病头也一整天在他周围(zhōu wéi)晃悠。徐为看在眼里，记在心里，投诉这件事(shì)还是不要想了，如果让他们知道(zhī dào)你投诉可就惨了。这不是(bú shì)一般的住院攻略，是生存法则。 这家(zhè jiā)医院的投诉渠道就像是一个安装(ān zhuāng)得非常奇异的机关——它是这家(zhè jiā)正规医院在明面上的标配，外人(wài rén)很容易看到，但里面的人根本(gēn běn)就不敢用。因为它像被接错(jiē cuò)了端口，投诉的声音难以传到外面(wài miàn)，却很容易被那些被投诉的(de)人知道。面子上，看似稳当的投诉(tóu sù)渠道映衬了这家医院的正规；里子(lǐ zi)里，病人们都不敢用的投诉(tóu sù)渠道巩固了这独立王国对外的封闭(fēng bì)，也巩固了其内部严格的等级(děng jí)和微妙的人际关系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(fēng rén yuàn)》 徐为看清了这座独立王国的图景，太太平平(tài tài píng píng)地住了一年，治疗得差不多了，医生(yī shēng)对他说：“你可以走了。”没有(méi yǒu)人来接徐为，医院也没有要求一定(yí dìng)要有人来接才能让他出院。那时(nà shí)是2002年，在精神病院里住了一年(yī nián)的徐为问别人借了一块钱，独自(dú zì)出院，坐公车回家了。 如果那时他有(yǒu)预见未来的能力，一定会感叹这(zhè)一次住院的时间之短，更会惊讶这(zhè)一次出院是如此简单。 五 出院后(hòu)，徐为和父亲住在一起，找了一份在(zài)工厂车间的工作，每个月1500块钱。后来(hòu lái)在涨工资的事情上和老板没(méi)谈拢，这份工作也就不做了(le)。 徐为阔别家乡十年，父子感情本来就(jiù)比较淡漠。父亲在心里怪责他不(bù)珍惜工作的机会。徐为则不满父亲(fù qīn)把日子过得糟心，连续三个月都(dōu)吃青菜豆腐冬瓜汤不带一点变化。在(zài)2003年7月的一天，父子之间发生了(le)争吵，直接导致徐为第二次被送进(jìn)精神病院。 那场争吵之后，父亲去找了(le)居委会。不知是因为争吵真的过于激烈，还是(hái shì)因为居委会一听说他们要面对的(de)是一个“住过精神病院的人”，就(jiù)觉得如临大敌，居委会又找了派出所。 最后(zuì hòu)，父亲、哥哥、居委会和派出所一起把徐为(xú wèi)送去了精神病院。看到这么大的(de)阵仗，徐为自知没有能力反抗，便识相(shí xiàng)地跟着走了。这一次，他被(bèi)送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精神(jīng shén)康复院。 入院的那天，只办了简单(jiǎn dān)的手续，父亲和哥哥就走了(le)。医生把他送进康复院的(de)第一间小屋子，收走了他身上的(de)三五百块钱，把门一关，就不管他了(le)。这间房间里就一张床🛏️，外面(wài miàn)有铁门，徐为在里面住了一个多(yí gè duō)星期。 一有机会他就问医生：“我(wǒ)到底有什么病？”医生不搭理他(tā)。不过药💊倒是很快跟上了，徐为第一次(dì yī cì)住院的时候吃的是氯丙嗪，这(zhè)一次就继续吃氯丙嗪。在徐为一而再(yì ér zài)、再而三的追问下，医生勉强对徐为(xú wèi)进行了一次会诊。但就随便问(wèn)了点问题，也没出什么结果。会诊(huì zhěn)之后，徐为被分到了普通病房，和(hé)几个病友合住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原来(yuán lái)新进康复院的人，都要一个(yí gè)人在那个有铁门的第一间里(lǐ)住几天，像关禁闭一样，这大概算是(suàn shì)康复院给新病人的下马威。 这家精神(jīng shén)康复院和徐为第一次住的那家(nà jiā)精神病院挺不一样。康复院里的诊断(zhěn duàn)和治疗都没有那么正规，但整体(zhěng tǐ)上也没有那种等级森严的气氛。康复(kāng fù)院对病人的管理比较松散，病友们(men)平时能抽抽烟，病友之间还能(néng)做一点倒卖香烟的小生意。如果说之前(zhī qián)那家医院是为了治病，这家则(zé)更像是精神病人的长期收容所。 一开始(kāi shǐ)，居委会的人会陪父亲来康复院(yuàn)探访。每次他们来，徐为都会强烈要求(qiáng liè yāo qiú)出院回家。居委会的阿姨嘴上答应(dā yìng)帮他看看，但看着看着连人也(yě)不出现了。父亲年纪大，不认识(rèn shí)去康复院的路，没有居委会的(de)人陪着，便也不来了。 每天(měi tiān)早晨6点半起床🛏️，中午11点午饭后午休(wǔ xiū)，下午1点半起床🛏️，3点45分吃晚饭，4点回房(huí fáng)睡💤觉，算下来一天要睡💤超过14个小时(xiǎo shí)。徐为就在这样的作息里开始(kāi shǐ)了看不到尽头的康复院生活。住(zhù)在这里面的人只有两个选择(xuǎn zé)，要么每天睡💤超过14个小时，再正常(zhèng cháng)的人都能睡💤出精神病来(lái)；如果不睡💤觉，在白墙四壁的房间(fáng jiān)里就只能发呆瞎想，想多(duō)了精神病就更严重了。有时他(tā)觉得康复院的作息并不是为了(wèi le)帮助里面的人康复，而是在卖力(mài lì)地为康复院存在的意义服务。 看不到(kàn bú dào)出路的徐为想到了逃。 大约是(shì)2004年的时候，一个新进康复院的(de)病人想要出逃，徐为便打算和他(tā)一起翻墙头爬出去。没想到这墙头比(bǐ)想象中的高很多，他们轮番踩(cǎi)在对方的肩膀上也够不着，逃跑(táo pǎo)不成，徐为的脚还受伤了。想要(xiǎng yào)出逃的病友并不只有他们两个(liǎng gè)，但真正能够逃出去的极少。有些人(rén)就算成功逃出去了，没几天又会(huì)出现在康复院里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(fēng rén yuàn)》 但徐为觉得那些被抓回来的(de)病友都是脑子一热就翻墙出去(chū qù)了，身上没钱，脑子里没计划，在(zài)街上游荡两天，没有吃没有住，想想(xiǎng xiǎng)还是回来吧。还有一些病友是逃(táo)回家的，没两天又被家人送(sòng)回来了。 看多了这种出逃未遂，徐为(xú wèi)便明白，即使翻过了康复院的(de)墙头逃出去，外面还有看不见的墙头等(děng)着他。如果想逃出去，在外面生根(shēng gēn)，永远不回来，就要沉住气，长远规划，缜密安排(ān pái)。 六 长远规划的第一步，就是要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活成一个模范病人的样子。对住(duì zhù)精神病院已颇有门道的徐为知道，只有(zhǐ yǒu)活成一个人畜无害的模范病人(bìng rén)，后面的一切才有可能。 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有一位自建立之初就住(zhù)进来的资深病友，平时兼任康复院(yuàn)的总务——负责给病人发发东西，分(fēn)分点心。总务是个外开放的(de)病友，周末可以回家，周末结束再自行(zì xíng)回来。 随着康复院里病人数量增多，总务(zǒng wù)需要一个帮手，这就选中了模范(mó fàn)病人徐为。徐为开始帮总务做事，渐渐(jiàn jiàn)就像康复院里的半个工作人员，也(yě)和医生护士建立起了一种不同于(bù tóng yú)医患之间的人际关系。有了不一样(yī yàng)的身份，不一样的人际关系，徐为的(de)长远规划第一阶段进行得顺利。 长远规划的第二步(dì èr bù)，是要拿回自己的证件。徐为(xú wèi)的身份证在入院的那天就被(bèi)收走了。他知道，要想在逃出去(táo chū qù)之后顺利地生活，一定要想办法(bàn fǎ)把自己的证件拿回来。因为早早(zǎo zǎo)就怀有这样的想法，当康复院(yuàn)组织病人重拍身份证照片的时候，徐为(xú wèi)立刻抓住机会，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(shēn fèn zhèng)。除了运气之外，也多亏了好病友(bìng yǒu)人设让康复院的医护们在(zài)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对他的戒心(jiè xīn)。 长远规划的第三步，钱。钱的重要性显而易见(xiǎn ér yì jiàn)，过去那些逃出去又被送回来的(de)病友，多半是因为身上没有钱，所以无法(wú fǎ)在外面独自生活。但是，在康复院里(yuàn lǐ)要怎么挣钱呢？ 病友们之间最(zuì)抢手的东西是香烟。康复院里物资(wù zī)匮乏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，想要抽烟(chōu yān)，就只能想办法从康复院外买(mǎi)进来。徐为看准了这个商机，靠着给(gěi)总务做帮手时建立起来的人脉(rén mài)，拜托护士们和总务帮他买(mǎi)烟带进康复院，他再把这些(zhè xiē)烟转手卖给病友，从中赚个差价(chā jià)。在康复院里，香烟几乎就是硬通货。所以(suǒ yǐ)买烟这个特权不仅让徐为赚到(dào)了钱，也让他在病友中有(zhōng yǒu)了威望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除了香烟(xiāng yān)贸易，徐为还承接了康复院上下(shàng xià)200多号病人的理发业务。起初，院长说(shuō)一个月给徐为30块钱作为理发补贴。徐为(xú wèi)掐指一算，觉得太少，一个月30块，买烟都(dōu)不够。他就去和院长谈价钱(jià qián)，说全院200多个头都是我理，少说(shǎo shuō)也要给我一天一包大前门(qián mén)吧。软磨硬泡下，院长答应每个月给(gěi)他60块。给200多个人理发，每个月(yuè)只收60块，这样的事情若是(shì)放到康复院外面，简直不敢想象。但(dàn)对于康复院里的徐为而言，这却是(què shì)来之不易的、通往自由之路的铺路石 有(yǒu)了身份，有了人脉，有了特权(tè quán)，有了威望，还有一点小钱的徐为(xú wèi)成为了康复院里的病头。但徐为(xú wèi)并不贪恋这康复院铁门内(nèi)的荣华富贵，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(de)念头，要走到这铁门外，获得(huò dé)真正的自由。 七 2005年，徐为正在自己(zì jǐ)长远规划的上艰难前行。4月的一天(yī tiān)，他和总务站在院子里，看见(kàn jiàn)一辆车停在康复院的铁门外(mén wài)，一个工作人员正把一个年轻姑娘一把(yī bǎ)从车里拽下来。 有经验的病友(bìng yǒu)都知道，那个被拽下来的姑娘(gū niáng)即将加入他们。徐为第一眼看到那个姑娘(gū niáng)时觉得她还像个孩子👶，就(jiù)跟总务说：“哎呀，怎么连小孩子👶都(dōu)送进来。”后来别的病友告诉他，这个新(xīn)同伴只是显得小，其实已经结过婚又(yòu)离了婚，孩子👶都16岁啦。 这个新病友(bìng yǒu)就是春春。她看起来确实比实际年龄(nián líng)小很多，带着一点婴儿肥，有(yǒu)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，说起话来(lái)温柔腼腆，就像春天树🌲林里毛茸茸(máo róng róng)的小兔子。后来，春春成为了徐为的(de)女朋友，二人在康复院里同甘共苦地相伴(xiāng bàn)了十多年。徐为的说他和春春(chūn chūn)属于一见钟情。如果他们相信丘比特的存在(cún zài)，2005年的那个春天，一定有一个瞬间(shùn jiān)，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扎了(le)一下。 两人分开住在不同的病房(bìng fáng)，只能每天放风的时候在一起玩(wán)。康复院里的小花园、小操场、还有(hái yǒu)徐为和总务干活的总务室都(dōu)是他们约会的地方。徐为干活的(de)时候也会带上春春，两个人配合起来(pèi hé qǐ lái)做事麻利，时不时会故作嫌弃地对(duì)形单影只的总务说：“你怎么这么磨蹭(mó cèng)！” 丘比特之箭不仅连起了两个人的(de)心，也让康复院里的医护们(men)乱了一下方寸——公然在精神康复(kāng fù)院里谈恋爱💗，这可是件大事。医护们(men)团结一心要让这样的事情空前并且(bìng qiě)绝后。于是，护士们每次看到徐为和(hé)春春坐在一起，就会说：“分开，不能(bù néng)坐在一起！”医生们更凶，每次康复(kāng fù)院召集病人们开大会小会(huì)，医生也会明里暗里、旁敲侧击、含沙射影地抨击(pēng jī)他们的恋情。即使无法将他们分开(fēn kāi)，也要补上一嘴：“就你们俩？做梦(zuò mèng)去吧！”康复院里的医护仿佛变(biàn)身成为中学里抓早恋的教导(jiào dǎo)主任，而徐为和春春把一切阻拦(zǔ lán)当作耳👂旁风，硬生生顶住了一切压力。 图片(tú piàn)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春春说：“这一路，是我们(wǒ men)闯出来的！”她一向腼腆，但在说(shuō)这句话的时候，她就像一个(yí gè)和教导主任斗智斗勇、最终因爱💗得胜的(de)高中女生，眼睛里闪着星星✨。 丘比特之箭(zhī jiàn)在徐为的长远规划上打了一个(yí gè)转向。但徐为并没有因为爱💗情就(jiù)打算放弃逃跑，只是计划有变，他决心(jué xīn)要两个人一起出去。 八 想要两个(liǎng gè)人一起逃出去，徐为之前的长远规划就要(jiù yào)修改。 首先是要存钱，最主要的(de)是存钱。在徐为看来，最重要的(de)就是钱，钱，钱。在之前的规划(guī huà)里，钱还没有那么重要。如果逃出去(táo chū qù)，自己一个人到东到西没有牵挂，只要(zhǐ yào)有一点钱不至于饿死就可以。但(dàn)有了春春，一切就不一样了(le)。在新规划里，他们出去以后肯定(kěn dìng)不可能很快找到工作，所以要有(yǒu)一笔存款让他们能够租房子，买好一点(yì diǎn)的衣服……徐为自己不介意风餐露宿，但他(tā)一定要让春春干净体面、有个屋檐(wū yán)。 于是徐为想尽一切办法在存钱的路上(lù shàng)狂奔。一边是节流，徐为基本不怎么用钱(yòng qián)，连烟都抽得少了。食堂里卖五块(wǔ kuài)钱一份的水果，别的病友一天吃(chī)两三份，徐为就买一份，给春春吃。一边(yī biān)是开源，徐为的香烟贸易已是(shì)康复院里的老字号，每一单赚三块五块(wǔ kuài)，他又利用自己的人脉开拓了(le)餐饮业务——帮病友从康复院外面(wài miàn)买生煎点心带进来，每一单赚一块两块(liǎng kuài)。病友之间有时候打牌🃏小赌，在澳洲赌场(dǔ chǎng)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徐为也重操旧业加入(jiā rù)进去，一般能赢个五块十块。他心里(xīn lǐ)觉得靠赌博赚来的是“黑色收入(shōu rù)”，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。 图片 剧照(jù zhào)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不仅徐为自己横跨康复院(yuàn)黑白两道卖力赚钱，春春也在边上实力(shí lì)助攻。家里人给她的零花钱，她都(dōu)如数交给徐为存着；家人送来好一点(yì diǎn)的零食、茶叶，她也如数交给徐为(xú wèi)去卖给其他病友换钱。他们所有(suǒ yǒu)的钱都存在徐为那里。 多年以后(yǐ hòu)，当春春被问到，当时怎么就这么相信(xiāng xìn)徐为，怎么就不担心他卷走(zǒu)他们一起存下的钱自己远走高飞呢(ne)？春春只是笑。老徐每天会和春春(chūn chūn)报告说我们存下多少钱了(le)，存到多少钱我们就出去。和(hé)徐为不一样，春春家里人会定期过来(guò lái)探访，想要出去不会那么难。可是她(tā)家人当时无法接受她在康复病(bìng)院里遇到的爱💗人。所以，春春还是死心塌地(sǐ xīn tā dì)地决定和徐为一起逃跑。 除了钱(qián)，徐为的长远规划里还有一件头等大事——自由(zì yóu)出入康复院的特权，还得是(shì)两个人的。 这样的特权必然能(néng)让逃跑大计如虎🐯添翼，但这种特权也(yě)是可遇而不可求的，徐为苦心经营(kǔ xīn jīng yíng)的模范病人人设再一次起了(le)作用。有一次，康复院的护士选中(xuǎn zhōng)了徐为让他陪同病友外出看病(kàn bìng)。这，就是特权的开始。 康复院地处(dì chǔ)偏僻，每次有病友要出去看病的(de)时候，徐为都要走到附近的(de)大马路上去帮护士和病友打车，到(dào)了医院以后，挂号一类的事也(yě)都由徐为包办。虽然心中切切渴望(kě wàng)的自由就近在咫尺，但徐为还是稳稳地(wěn wěn dì)沉住了气，一点都没有表现出(chū)想要借机逃走的样子。一次、两次，当(dāng)徐为每次协助护士陪病友外出看病(kàn bìng)，办好事又规规矩矩地回来的一年多(duō)以后，徐为自己终于有了外出的(de)特权。 跟医生护士打一声招呼，他(tā)就可以出去溜达一圈，帮病友买(mǎi)一点生煎点心，只要当天回来就(jiù)可以了。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康复(kāng fù)院附近两家不同的银行，给自己(zì jǐ)办好两张银行卡，把之前和春春一起(yì qǐ)攒下的钱存进了不同的银行卡(yín háng kǎ)里。 走得最远的一次，他搭上(shàng)地铁，直奔市中心。这也是徐为长远规划(cháng yuǎn guī huà)里的一部分，去市中心的核心任务(rèn wù)是购物。他给自己和春春买了(le)几件比较贵的衣服，又花了(le)300多块钱给春春买了一双好一点(yì diǎn)的皮鞋。徐为觉得逃出去以后至少要(yào)穿得像个正常人，不能让别人(bié rén)一看就猜到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(táo chū lái)的。 除了置办正常人的行头，徐为还(hái)做了一项重大的投资——买手机。那时(nà shí)，他们两人靠着这里一块那里两块的(de)攒钱，每个月最多只能攒几百块(jǐ bǎi kuài)，花钱的时候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花(huā)。但在买手机这件事上，徐为毫不含糊，大手笔(dà shǒu bǐ)斥巨资1980块，买了一个能打电话(dǎ diàn huà)、能看电视📺、能上网的智能手机。 康复院里(yuàn lǐ)没有电视📺，没有电脑，更没有哪个病友(bìng yǒu)有手机。在这样一个被信息时代遗忘(yí wàng)的小世界🌍里，拥有一部智能手机的(de)徐为简直像一个高科技傍身的未来(wèi lái)人。为什么要一下花掉几个月才能(cái néng)攒下的钱去买一部智能手机？这(zhè)里面有徐为的深谋远虑。要想顺利(shùn lì)出去，他们就需要随时关注新闻，万一(wàn yī)新闻里“通缉”他们了，他们就要赶快(gǎn kuài)想对策。所以，一个能打电话、能看电视📺(kàn diàn shì)、能上网的智能手机并不是奢侈品，而是(ér shì)他们的刚需。 在那段时间里(lǐ)，还有一件事情让徐为非常伤脑筋：“我(wǒ)是有特权的，可以随便进进出出，可是(kě shì)我要怎么带着春春这么一个大(dà)活人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一起(yì qǐ)出去呢？” 绞尽脑汁，他们俩想出了(le)一个点子：买早点。徐为长期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发展餐饮业务，他出去买个早点(zǎo diǎn)顺便帮病友带一点，谁都不会(bú huì)觉得奇怪。他决定利用这个有利的(de)条件，在买早点的时候带着(zhe)春春一起出去。 有一天凌晨四点半(bàn)，徐为和春春走到康复院门口(mén kǒu)，跟门房的值班阿姨说，他们肚子饿(dù zi è)了，要出去买早点。值班阿姨知道(zhī dào)，徐为出去买早点是正常的，可(kě)他要带着春春一起去，就(jiù)不符合规定了。但那时他俩恋爱💗已经(yǐ jīng)四年多，是康复院里的模范情侣(qíng lǚ)。值班阿姨便全当是热恋中的(de)小情侣黏着对方，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他们(tā men)出去了。 致力于长远规划的徐为当然不会(bú huì)在第一次买早点的时候就带(dài)着春春有去无回。他们不仅规规矩矩地回了(le)康复院，还给值班阿姨带了一份(yī fèn)早点。从那以后，他们每天都在凌晨四点(sì diǎn)半的时候一起出去买早点，每次(měi cì)都给值班阿姨带一点，每一次(yī cì)买完都规规矩矩地回来。就这样(zhè yàng)，他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，让(ràng)所有的值班阿姨都习惯了他们(tā men)凌晨四点半一起出去买早点的(de)行为，并且相信他们只是单纯地出去(chū qù)买早点，一定有去有回。 有(yǒu)了必要的装备和特权，徐为开始(kāi shǐ)担心他和春春的身体。要有(yǒu)好的体能，这是顺利出逃的本钱(běn qián)。大约在2010年前后，徐为就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放出风声说：“哎，我这身体(shēn tǐ)也是越来越差了，是时候要(yào)锻炼锻炼了啊。”放了一阵风后(hòu)，徐为和春春便开始在康复院里锻炼身体(duàn liàn shēn tǐ)。他们不敢一下子锻炼起来，怕这变化(biàn huà)太大，引起医生和护士的怀疑(huái yí)。所以，刚开始的时候，他们只是每天(měi tiān)早晨绕着康复院的小操场(cāo chǎng)跑半个小时。等医生和护士在(zài)不知不觉中习惯他们每天跑步的行为(xíng wéi)后，他们再循序渐进地增加强度，最(zuì)厉害的时候每天跑上六七圈(quān)。 那时自徐为和春春启动这项不(bù)可能完成的任务起已经过去了(le)五个春秋。他们用五年的时间，基本(jī běn)落实了出逃大计里的每一个(yí gè)环节——攒下了近三万块钱、买了(le)智能手机、有像样的衣服裤子、能在(zài)早晨四点半手牵手光明正大地走出康复(kāng fù)院。最重要的是，他们仍然在(zài)一起，是彼此最信任的人。 在(zài)这五年间，徐为其实有无数的(de)机会独自远走高飞。他有自由走出康复(kāng fù)院的特权，身上有身份证、银行卡、手机(shǒu jī)、钱。若是换上一套像正常人的(de)衣服，隐没进康复院外的滚滚人潮(rén cháo)里再也不回头，或许也就从此(cóng cǐ)自由了——那是徐为渴求了很(hěn)久的自由世界🌍。只是那个自由世界🌍(shì jiè)里没有春春，他便一直没有进去(jìn qù)。 九 2011年2月10日，正月初八，这是徐为(xú wèi)和春春准备出逃的日子。那时候(shí hòu)火车实名制刚刚推行，徐为用手机上网(shàng wǎng)查到春节假期结束的第一天，买火车票(huǒ chē piào)没有严格的实名制。他们的目的地是(shì)广州，因为那里的冬天暖和，不用花(huā)很多钱买厚的衣服裤子。生活(shēng huó)也相对便宜，实在碰到困难找不到住处(zhù chù)，还有可能在外面扛一扛，不像(bù xiàng)寒冷的城市，连躲的地方都(dōu)没有。 出逃前夜，徐为和春春仍然在(zài)各自的病房里，脑子里和心里满是(mǎn shì)兴奋和紧张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。 大约(dà yuē)凌晨四点，徐为起床🛏️，和过去这一年(yī nián)里的每一天一样，他们在凌晨(líng chén)四点半的时候手牵手走到康复(kāng fù)院门口，告诉值班阿姨，他们要去(qù)买早点。和过去这一年里的(de)每一天一样，阿姨打开了康复院(yuàn)的铁门。和过去这一年里的(de)每一天不一样的是，他们心里(xīn lǐ)知道，这将是一次有去无回的“买(mǎi)早点”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一出康复院(yuàn)的大门，他们便立刻到附近的(de)大路上，拦了一辆出租车，直奔银行(yín háng)的ATM机。徐为从两张银行卡里共取了(le)一万八千块，加上他们手里原有现金，总共(zǒng gòng)有差不多三万块。他一早就想好(hǎo)，出逃的时候不能用银行卡，要用(yòng)现金，这样才不容易被人找到(zhǎo dào)。 取完钱，他们又拦了一辆出租车(chū zū chē)，冲向上海南站。到达南站的售票处，他们(tā men)买到了早晨9点10分发车前往广州(guǎng zhōu)的火车票。一切都如徐为计划的(de)那样，一气呵成、畅通无阻。 终于，徐为和春春一起(yì qǐ)逃出了康复院，真真切切地站在距(jù)康复院十几公里的上海南站里，手里(shǒu lǐ)攥着南下广州的车票。这项不(bù)可能完成的任务到此刻已经完成(wán chéng)了99%，就等时候到了，火车进站(jìn zhàn)。一旦踏上那辆火车，从此都是自由(zì yóu)。 早春凌晨的上海南站还是漆黑一片，大部分(dà bù fèn)店都没有开。徐为和春春觉得(jué de)又冷又饿，就在车站小卖部(xiǎo mài bù)里买了两碗泡面，果腹、取暖。经过(jīng guò)了一个不眠之夜和凌晨出逃的一路(yī lù)颠簸，之前的兴奋和紧张在此刻(cǐ kè)都化作疲乏困倦朝他们涌来(lái)。他们坐在南站候车厅的座椅上，渐渐(jiàn jiàn)打起了瞌睡💤。 徐为在心里知道这(zhè)是不对的。他想：“我们不(bù)应该坐在固定的地方啊，我们应该(yīng gāi)换位置，应该不断地绕着南站兜兜(dōu dōu)逛逛，只有这样，我们才不容易被(bèi)人发现，才安全。”可是他实在太困(tài kùn)了，一点都挪不动了。好像又有人(yǒu rén)在他脑子里打出一行字幕：“不能坐在(zuò zài)这里了，有人在找我们。”可是他(tā)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。他(tā)和春春就这样在上海南站候车室(hòu chē shì)的椅子上睡💤着了。 他们被人(rén)推醒的时候大约是早晨七点。睁开眼(zhēng kāi yǎn)，站在面前的是他们再熟悉(shú xī)不过的人——康复院的医生。医生(yī shēng)边上还有一个护士，两个人，也没有(méi yǒu)说话，就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(miàn qián)。这些年的一切都戛然而止，没有人能(rén néng)明白徐为和春春在那一刻所体会(tǐ huì)到的绝望。 徐为对春春说：“安静一点(yì diǎn)，跟他们走。他们只要指着我们大喊(dà hǎn)一声精神病，我们硬逃也不可能(kě néng)逃掉。” 十 徐为和春春被医生抓回(zhuā huí)康复院。 他们一个被关在康复院(yuàn)的第一间，24小时候不关灯，另一个被关(bèi guān)在康复院的最后一间，24小时不(bù)开灯。徐为被关在不关灯的那间(nà jiān)，晚上也明晃晃的，根本睡💤不好觉(jué)。没有其它事情可做，他就在(zài)房间里跑步，跑房间的对角线。康复(kāng fù)院里医护们勒令徐为和春春分手(fēn shǒu)，否则就一直关禁闭。他们俩被分开(fēn kāi)紧闭，没办法互相通气，但都态度(tài dù)坚决：“我们绝对不分手。”医护拗不过他们(tā men)，关了一个星期后，就把他们(tā men)放出来了。 除了这一个星期的(de)禁闭，他们为逃亡付出的另一个(yí gè)代价是，之前享有的特权全部取消(qǔ xiāo)。 靠自己逃不出去，徐为便开始联系(lián xì)媒体。他给各个大小媒体打了(le)一轮电话，只要是能查到号码的(de)，他都打了一遍。有一些根本(gēn běn)不理他，有一些告诉他会找记者(jì zhě)跟进，但之后就没有记者再来(lái)联系他。 他又去找残联，希望(xī wàng)残联能够帮助他出院。但是残联的(de)负责人对他说：“你是精神病人，你(nǐ)要叫你的监护人和我谈(tán)。”徐为听了觉得荒谬，就是监护人把(bǎ)他送进来的，怎么会愿意接他(tā)走？ 早在很多年前徐为就符合(fú hé)康复院的出院标准了。但是，康复(kāng fù)院的惯例是“谁送来谁接(jiē)走”——谁把人送进这康复(kāng fù)院，谁就是康复院认定的监护人(jiān hù rén)，即便一个人符合康复院的出院(chū yuàn)标准，只要监护人不肯接走，康复院(yuàn)就不会放人。 当初把徐为送进康复(kāng fù)院的是他的父亲。父亲在(zài)2008年去世以后，康复院就认定徐为(xú wèi)的大哥是他的监护人。从此，徐为(xú wèi)能不能出院，就由大哥说了算。康复(kāng fù)院和大哥联系过很多次，告诉(gào sù)他徐为能够出院了。但是大哥的(de)态度决绝——不接，就是不接。 他们的父亲(fù qīn)去世后留下两套房子，徐为的大哥(dà gē)把两套房子出租，租金都收在(zài)自己手里。如果徐为一直住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，大哥就能一直收租，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的徐为连租金的影子都(dōu)摸不到。 徐为又开始找律师，希望法律(fǎ lǜ)能够把他捞出去。但很多律师(lǜ shī)一听说是一个精神病人要打官司告(gào)自己的监护人，就像听到痴人说梦一样(yī yàng)。也有律师来到康复院，声称可以(kě yǐ)帮助他，开价一万一千块，却连个正式(zhèng shì)的合同都没有拿出来。徐为还是(hái shì)愿意给他钱，想就当买个希望(xī wàng)吧。康复院里的护士都看不下去了(le)，硬是帮徐为把钱要了回来(huí lái)。后来又来了一个律师，先开价(kāi jià)5000块，后追加了2000，依然没有签合同，只(zhǐ)给徐为写了一个收据。收了(le)钱之后，这个律师便潦潦草🌱草🌱地帮徐为(xú wèi)打了一个官司，结果就是正式把(bǎ)徐为的监护权正式判给了他大哥(dà gē)。 就在徐为恨不能挖地三尺找到(zhǎo dào)一个能帮助他出院的人的(de)时候，康复院的院长也没有闲着(xián zhe)。有了那次逃亡未遂事件后，康复(kāng fù)院的院长觉得徐为也不是一盏(yī zhǎn)省油的灯，要是他再逃多几次，康复(kāng fù)院也吃不消。于是，院长也开始想(xiǎng)办法，希望有人能接徐为出院。 大哥不(bù)愿意接，甚至立下字据说，把徐为关(xú wèi guān)在康复院里，出了什么事情他(tā)负责。徐为的二哥生活在外地，又(yòu)说自己身体欠佳，没有能力照顾徐为(xú wèi)，还是让他呆在康复院里吧(ba)。徐为家所在的居委会表示，小区里(lǐ)住着几个精神病人了，没有能力再(zài)多照顾一个，还是让徐为住在(zài)康复院里比较好。没有人愿意帮助(bāng zhù)徐为出院，院长便死心了。 徐为还(hái)没有死心。见识过了冷漠的媒体(méi tǐ)、死胡同里的残联、牛🐮鬼蛇神一般的各路(gè lù)律师，又输掉了一个官司，徐为确实(què shí)一度陷入绝望。 但后来，他听说有(yǒu)一部《精神卫生法》即将出台，法律第五条里(lǐ)写着：“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非法(fēi fǎ)限制精神障碍患者的人身自由。”徐为觉得这部(zhè bù)法律可能会对他有帮助，希望(xī wàng)又被点燃了。顺着这个方向，徐为(xú wèi)找到了一家关注《精神卫生法》的公益(gōng yì)机构，也就是我当时实习的单位(dān wèi)，希望我们能够帮助他，走正规的(de)法律途径争取出院。 2013年的时候，我们(wǒ men)给徐为联系了一位愿意免费代理(dài lǐ)徐为案子的律师，他专门去康复(kāng fù)院里和徐为签了一份合同，徐为(xú wèi)将康复院和他大哥告上法院(fǎ yuàn)。2013年9月17日，法律程序启动。2013年12月(yuè)20日，法院送达立案通知书📖。 从立案到(dào)一审开庭，用了大半年。一审法院原定(yuán dìng)于2014年11月25日宣判，结果跳票了(le)。一直等到2015年4月，同事告诉我，徐为(xú wèi)的案子终于要判了。我觉得徐为(xú wèi)应该是稳赢的，医院有记录证明(zhèng míng)徐为早已符合出院的标准，而徐为(xú wèi)的大哥和他有利益冲突，这些事实(shì shí)都太清楚不过了。 法律和舆论(yú lùn)也在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(fāng xiàng)发展。徐为的官司被称为“《精神卫生法(wèi shēng fǎ)》第一案”，之前那些对他不理不睬的媒体(méi tǐ)都开始报道他，甚至有人来康复(kāng fù)院看望他。 徐为的案子一打就是(jiù shì)两年，我已经结束了公益机构的(de)坐班实习开始在国外念书📖。判决日前(rì qián)夜，我想自己早晨起床🛏️的时候(shí hòu)，同事们应该已经在庆祝徐为胜诉(shèng sù)了。可是一觉醒来，我只看到(kàn dào)一张照片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徐为(xú wèi)其人的样子。 照片里，徐为站在(zài)康复院的铁门内，他个子很(hěn)高，头发有点灰白了。他双脚并拢(bìng lǒng)，认认真真地站着，但背已经有一点(yì diǎn)驼了。他的律师站在康复(kāng fù)院的铁门外，向他送达一审判决(yī shěn pàn jué)书📖，徐为败诉。 法院认定徐为住在(zài)康复院里是合理的，大哥作为徐为(xú wèi)的监护人，将徐为安置在康复院里(yuàn lǐ)就已经尽到了作为监护人的职责(zhí zé)，再一次将徐为能否出院的决定权(jué dìng quán)交在大哥手里。 徐为不服，上诉。 二审依然(yī rán)败诉。 徐为仍不服，于是他的律师(lǜ shī)申请再审，申请抗诉。 均驳回。 直到2016年(nián)5月，徐为和他的律师走完(wán)了所有可走的法律程序，彻彻底底(chè chè dǐ dǐ)以失败告终。 法院认为，如果监护人不(bù)同意，那带着精神病人帽子的徐为就(jiù)应该继续留在康复院里。判决书📖里罗列(luó liè)了诸多理由，但归根结底，其实就是大部分(dà bù fèn)人在一件事上的高度一致——毕竟是(shì)个精神病人啊，放出来了，万一出事(shì)呢？ 那之后，当我和别人讲起(jiǎng qǐ)徐为的故事，忽然发现故事的开头(kāi tóu)已经从十年变成了：“我跟你(nǐ)说一个很传奇的人，他在(zài)精神康复院里住了快14年……”我(wǒ)不再关心徐为到底能不能出来，更想(gèng xiǎng)知道的是，在这漫长的诉讼(sù sòng)里，在这一波接一波的等待和(hé)失望里，他会不会被击垮？ 当年围(wéi)在一起感叹的同事们都在(zài)各自的生活里飞快地奔跑——有人(yǒu rén)结婚🎎，有人生子，有人去远方继续学业(xué yè)。似乎只有徐为被困在了一个时间(shí jiān)停滞的平行世界🌍里，日复一日的康复(kāng fù)院生活依然没有尽头。 十一 2015年和(hé)2016年，是徐为迄今为止的生命里最(zuì)难熬的两年。为了出院，他把康复(kāng fù)院和自己的大哥告上法庭。和(hé)大哥对簿公堂，亲情从此就断了。和康复(kāng fù)院对簿公堂，但徐为还住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，双方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(de)博弈。整个官司以失败告终，徐为仿佛(fǎng fú)听见康复院的铁门“哐当”一声关上(guān shàng)，彻彻底底、严严实实地把自由世界🌍关在了(le)这铁门外，出也出不去，活也活不好(bù hǎo)，死又死不了。 还记得1994年时，徐为曾(céng)在澳洲落难，赌博输光了所有的(de)钱、独在异乡没有亲朋、没有住处。他(tā)想着去流浪当乞丐，结果发现地广人稀(dì guǎng rén xī)的澳洲对乞丐也不友好，流浪(liú làng)了半天也看不到人和车，乞丐都活不下去(huó bù xià qù)。但相比起被困在康复院里有(yǒu)吃有住的日子，徐为觉得，还是(hái shì)1994年落难的时候好，那时毕竟有(yǒu)自由。 唯一的慰藉是春春一直陪(péi)在他身边。他们在一起十年，如果(rú guǒ)没有春春，徐为也许早就想办法死(sǐ)掉算了。十年前，当他第一次看到(kàn dào)春春的时候，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(zhè ge)看起来还像个孩子👶的姑娘会(huì)在多年后成为他活下去的支点(zhī diǎn)。 图片 剧照 | 《飞越疯人院》 2016年，徐为找到他(tā)的律师，他还是要争取出院，再试一次(zài shì yī cì)，最后一次。律师把所有可能的方法(fāng fǎ)都想了个遍，最终和徐为决定，再启动(zài qǐ dòng)一个法律程序，要求法院撤销大哥的(de)监护权。如果能够把大哥对徐为的(de)监护权整个端走，那能否出院的(de)决定权就能回到徐为自己手上。 在(zài)这个程序里，最关键的一环是(shì)徐为要做一次司法鉴定，只有当他(tā)被鉴定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，后面(hòu miàn)的路才能走通。对于这个鉴定，几乎(jī hū)所有人都不看好。在徐为之前打(dǎ)的两场官司里，他已经被鉴定(jiàn dìng)过两次了，两次的结果都不(bù)理想。这一点并不奇怪，因为一旦(yí dàn)被贴上精神病人的标签，就没有(méi yǒu)什么人能顺利通过这个鉴定。 但在(zài)2017年7月6日，徐为从最初在精神(jīng shén)康复院里发展香烟贸易、开拓餐饮业务(yè wù)，到后来成为康复院里第一个谈恋爱💗的(de)人、第一个用智能手机的人、第一个带(dài)着另一个大活人光明正大逃跑的(de)人、第一个聘请律师的人，变成了(le)第一个被鉴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(néng lì)的精神病人。 徐为拿到的司法鉴定结果上面(shàng miàn)清清楚楚地写着：被鉴定人患有精神分裂症，目前(mù qián)病情缓解，应评定为具有完全民事行为(mín shì xíng wéi)能力。 图片 作者图 | 鉴定报告 走到这(zhè)一步，他坚持了15年。 但徐为并(bìng)不着急正式出院，他还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多呆了两个多月。并不是(bú shì)因为他留恋这生活了15年的(de)康复院，也不是因为他做事拖延(tuō yán)。他心里比谁都急，怕夜长梦多(yè cháng mèng duō)，怕院长变卦，怕那个来之不易的鉴定(jiàn dìng)结果失效。但他还是要留在康复(kāng fù)院里，因为春春出院的事情还没有(méi yǒu)解决。他一定坚持要两个人一起(yì qǐ)走。徐为说，如果他一个人出来(chū lái)了，春春在里面关一辈子，要受苦(shòu kǔ)，他在外面也要苦一辈子。 春春(chūn chūn)的监护人是她的哥哥，没时间(shí jiān)照顾她，所以不同意春春出院。律师(lǜ shī)出了个主意把春春的监护人(jiān hù rén)变更成她的儿子👦，最终在2017年(nián)9月26日春春也拿到了出院的获准(huò zhǔn)，慢慢的春春家人也开始接受这(zhè)一段爱💗情长跑。 徐为和春春终于实现(shí xiàn)了一起出院的大目标。9月27日(rì)，在律师和春春家人的陪同下(xià)，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，昂首挺胸(áng shǒu tǐng xiōng)地走出康复院的大铁门。从(cóng)铁门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，不过(bù guò)就是一步，两步。但他们一起走了(le)十多年，才走到铁门外。还好，经过(jīng guò)了这十多年，他们仍然一起走。从今以后(cóng jīn yǐ hòu)，他们有自由，两个人在一起的(de)地方，就是家。 新天新地，一切都是新(xīn)的了。 两天后，徐为记录下了(le)他这一天的生活： “今天东西差不多(chà bu duō)买全了，开始自己做饭吃。今天买了(le)一把空心菜6元一斤，二个灯笼青椒7元(yuán)一斤，一块鸡🐔胸10元一斤花了4.5元(yuán)，一点姜🫚一个大蒜头3元，2斤鸡🐔蛋(jī dàn)每斤5元，一瓶烧菜酒5元。总共差不多(chà bu duō)花了40元。平常日子真好。” （为(wèi)保护主人公隐私，徐为、春春已化名） -END-